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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见,阿捷

“我六年级被爸爸带走,十三岁。那时他把房子赌掉,还欠了一些人钱。没有办法,只好去别的城市打工。他在一个工地做建筑工,我去一些小餐馆给人端菜洗碗。那时,我恨死我爸了,妈妈走的时候,妹妹才一岁多。我理解她,她也只有将妹妹带走这个办法。那时我是多么渴望成为一个混混,觉得很威风,跟着一群兄弟走在路上,走进家里,亲手教训一下我爸,让他长长记性。

“在餐馆做了半年,领工资的时候老板故意发少一半,原因是我未成年。后来我爸知道,和工友去餐馆闹,老板只好将其余的一半付给我。但最后全部工资都被我爸拿走了,我气得要死,却无计可施。我和他一起在工地睡觉,一幢楼,一个小区完工,我们就得换地方。很多次睡觉的时候我都看不到他,那时我想,一个男人这么晚不回来睡觉,要么去赌,要么就是去嫖。

“十五岁的时候他给我弄了张假身份证,那时我身子也长得快,在脸上涂些污迹,戴个建筑头盔,包工头也看不出我的真实年龄。建筑工危险,但工资还行。我一般在楼下或室内工作,爬脚手架的工作都是我爸一个人包。

“我当时是这么打算的,做几年之后,攒够了钱,偷偷离开。去找妈妈和妹妹,我知道这无异于海底捞针,但至少我还认得妈妈的长相,她也认得我。哪怕有一丝希望,总要试试的。

“但在我十六岁那年,我爸从三楼摔了下来。我知道后吓了一跳,这些年生活在一起,东奔西走的,感情还是有一点,只是我依旧对他怀恨在心。

“在临死前,他告诉我他的银行账户密码,他说他对不起妻子、我和妹妹。他说那晚父子俩睡在陌生的天桥下,他彻夜未眠,觉得有愧于我。他决定戒赌,要赚很多钱让我回家。那时我才知道,他很多个夜晚未归,其实是去做兼职。他跟我说,带着钱回家,找一个工作,兢兢业业地干下去,妈妈舍不得你,一定会在未来的某天回来找你的。他说他这算是工伤,公司会赔一笔钱,这些事工地的陈叔叔会帮忙,让我后续有什么事去找他。他说,不用再为他治疗,他医不好了。

“后来他就死了。我很不甘心,他就这样懦弱地死了,我都没有让他死,我都还没成为一个威风的混混,他怎么那么不小心呢。我在宿舍哭了很久。那年我十七岁。

“我并没有心思去找份工作,回来,在这里当了一个混混。他们热衷打架,吸烟,喝酒,泡妞,认为能在警局的囚房内待一段时间是一件很风光的事,如果你在监狱待过,地位更不一样。我很排斥他们,讨厌一切他们喜欢的事。不过现在我要摆脱这个名声有点难,不知从哪重新开始。我刚才跟你们提到过的那个被抢的女生,她一直让我去他爸爸的广告公司试试,我知道她对我有好感,但我拿不定主意,觉得以这样的方式接受她的帮助不妥。

“这些年来,我一直在等妈妈和妹妹回来,一直没有等到。不过,意外地看到你们,真的很惊喜。这些年来,我一个人觉得很孤单,读了很多小说,看了很多电影,只是为了消遣,却慢慢从中得到一些领悟。我觉得我越来越往‘边缘人’上靠,什么属性都没有。不知是否见识了社会险恶,在它面前已经丧失掉所有勇气,还是我生来就有这种排斥的天性,想要保持一种独善其身的清醒。一个青年,比如我,所代表的意思就是有很多问题,但都没有答案。答案可能在接下来的路上,我往下走,可能会找到。这些天有你们的陪伴,是我这些年来最快乐的时光。有一句话:没有人喜欢孤独,只是不愿失望。或许有一段时间我挺享受孤独,但那只是因为这个世界太过无趣。有了你们,我才觉得完满。可是你们终究有要走的一天。”

茜茜借着酒劲,哭了出来,阿捷递了一张纸巾给她:“你真的很容易哭啊。”

“我们和你在一起也很开心。”哽咽使茜茜话不连贯。

<h3 class=\"h3 center\">五</h3>

本来只是计划在家乡逗留一个月,遇到阿捷之后,大象又续租了一个月。经过大象和茜茜的撺掇,阿捷终于开始和之前帮助过的女生约会,也答应去女生爸爸的公司上班。

女生名叫张淳,阿捷叫他小淳。他们正式交往的第一晚,阿捷约大象和茜茜吃饭。小淳留着一头秀发,之前一起出去玩的时候,她总是安安静静,鲜少修饰。那晚她画了淡妆,穿着一件丝绸碎花百褶裙,在腰部系了一条棕色皮带,端庄优雅,挽着阿捷的手,一脸甜蜜。

吃好饭后一起去唱歌。小淳全程坐着,看着阿捷唱。阿捷唱得调子乱飞,但小淳依旧喜滋滋地盯着他看,好像在看一个偶像。

他们从KTV出来的时候零点刚过。与那群蹲守在门外的混混擦身而过时,阿捷是故意视而不见的。一个混混堵住了阿捷的去路,说他如今厉害了,看不起他们了。顾及两个女生在身旁,而且他们人多,阿捷并不理睬。但这让他们更得寸进尺。

当其中某人伸手要去调戏小淳时,阿捷一个快拳朝他的鼻子揍去,马上把他打趴下。然后大象和阿捷跟他们打了起来,两人对他们七八人。在加入斗殴之前大象掩护两个女生跑开,期间被人踢中肚子。有人还从路边拿了棍子和玻璃瓶之类的东西,大象和阿捷慢慢难以招架,边打边退。直到响起了警车声,混混们才一溜烟跑掉。阿捷当时也跑开了,大象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跑,就跟着他。

阿捷一口气跑了两公里路,到了以前自己家的楼下,倚着一面墙坐下。大象问他为什么要跑?阿捷说不知道,隔了一会儿又说不想被叫去警局录口供:“我讨厌警察审问我,他们先入为主,认为我也是混混之一,要费很多口舌,可能还解释不清。”

“从你的面貌来看,就可以断定你不是一个坏人。”大象实话实说。

“只有你会这么觉得,很多人会根据你自身周围的环境而断定你是一个怎样的人。我出身不好,没有妈妈,爸爸是个赌鬼,小学都没毕业,是个混混,手上有三条伤疤,假如你第一次和我认识,你敢单凭面貌与我交朋友吗?你还会觉得我是一个好人吗?坏人,恰恰是最懂得怎么伪装成一个好人的。”

大象不知道怎么回答他。

阿捷又说:“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,反正我和他们又不熟。他们的看法不会伤我一丝一毫。说实话,我只在乎妈妈和你的看法。我希望妈妈某天回来,那时的我是一个可以让她骄傲的人。”

大象说:“你一定会让你妈妈骄傲的。”

他们安静地坐在黑暗里,似乎在静候某个结果。大象汗水湿透整件T恤。

沙漏里面的沙子终于全部流干。阿捷开了口,跟大象说了另一个版本的往事:

“吴行,其实我爸是被我杀死的。关于之前所说都是假的。我跟我爸来到广州的那晚,我们在一个很臭的天桥底下睡觉。在睡梦中,我依稀听到翻书包的声音,我醒了过来,发现里面妈妈给我的两百多块被我爸翻出来,他踹了我一脚,说我偷拿他的钱,然后放进自己口袋。我当时愤怒到极点,想到以前他对妈妈和我的种种,想到他毁了我整个人生,想到,他把我从教室拔出来,从此与你断绝关系……于是趁他睡着的时候,找了一根塑料绳把他活活勒死。我双脚抵着他的双肩,把绳子绕住他脖子,身体朝后拉,他在我手上抓了三道,就这样断了气。漆黑一片,没人知道我杀了他,我把与他身份有关的东西都翻走。后来我辗转了多个城市,边工作边打听妈妈下落。两年前我才回到这里,那时我已经二十岁了。我对妈妈一点头绪都没有,因此采取了守株待兔的做法,而且这些年来,我在外奔波,也已身心俱疲。我每隔几天就会来这里,翻看老家的邮箱,希望能找到妈妈的信件。有一次还被人家当成贼。

“我很多次想,假如那晚我不将我爸勒死,在以后的相处中,他是否会良心大发,不再碰赌,成为一个好男人,好父亲。而我现在所能做的,就是为他杜撰一个好结局。这些年,你难以想象,我过的是一种多么孤独和恐惧的生活,草木皆兵,排斥任何人,一听到警车声,就会条件反射地流冷汗。那个时候,我只相信两个人,一个是妈妈,另一个是你。但你们都虚无缥缈,好像不曾存在过,却是我内心对逃避残酷现实所虚拟出来的避风港。”

大象一点也不相信阿捷所说,相比他所“杜撰”的故事,如今这“事实”倒像是胡话。大象脑子一片空白,竟不知作何回应。就在这沉默之际,阿捷无力朝着大象坐的方向瘫倒。他脸色苍白,头倚在大象的肩膀上,大象感受到他脸颊的冰凉。

阿捷虚弱地说:“吴行,我身体很不舒服,你背我去医院吧。”

他看起来很严重,大象要叫一辆出租车,阿捷拒绝了。阿捷说有一些话要跟大象单独说说。

路上几乎没有人,路灯萧瑟,阿捷双手垂在大象肩膀上,大象看着地上身影缩短又拉长。阿捷说:“吴行,我知道你这次回来找过我。”

大象没有说话。

“我还清楚记得小时候你帮我吸出蛇毒的样子。你慌慌张张,背着我去医院,为了救我,还不惜将自己的大储钱罐砸碎,被瓷片划伤了手,流了很多血,却一点也不在乎,装着一大堆沉甸甸的硬币跑到医院。那时我觉得硬币的碰撞声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。后来医生说没事,不用多少钱。那时我觉得很快乐。”阿捷虚弱地说。

“这些细节我倒不太记得了。”

“吴行,你知道吗?从那刻起,我就想永远和你在一起。还有那次被一群混混殴打的时候,你拿着砖头跑来,背我回家。我身体虚弱的时候,你每天给我带一个白煮蛋。那段小学时光,是我人生中最美的回忆。那时我想,如果能永远这样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大象百感交集,停止了脚步,又无话可说,只能继续往前走。

一滴水珠滴到大象脖子上,有的滴在头发里。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异常厚实。

“这些年我一边打工,一边找妈妈和你。妈妈没有一点线索,但是你的消息,我却知道得不少。其实,后来四年,我一直和你在同一个城市,我知道你住在哪里,高中在哪个学校。直到你上大学,我才回来。那天我在这里意外地发现你在我家楼下驻足很久,你回来找我。我很高兴,所以我在酒吧出现。”

听到这里,大象已经丧失判断能力。阿捷的眼泪依然滴个不停。冷风吹过,大象的脖子凉飕飕的。

“这段时间和你和茜茜在一起,是我这些年笑得最多的一次。后来我决定接受小淳,像是一种自然而然,水到渠成的情感。”

在离医院不远的地方,阿捷向大象说道:“吴行,我妈妈给我的钱放在我书桌下的一个抽屉里,你打开抽屉,里面有一本密码笔记本,密码是妈妈的生日,0325,里面夹着两张一百,一张五十,和三张十块,每当我看到这些钱就会想起妈妈当年来找我的样子,很漂亮,很香,手冰凉。还想起我把一张旧版的一百元破开,我们在游戏厅度过的下午,那天你笑得很开心。我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些了,我死了,你帮我把这些钱花掉。”

“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?”大象莫名生出一股怒火。

“我真的很高兴,也很满足,能够再次和你相处。只是现在我头很沉,全身都没力气,很累很困。”阿捷疲倦地说。

“你不要说话了。”

阿捷果真没有再说话,他的头垂靠在大象的肩膀上,像是睡了过去。

就在不久前的斗殴中,他被一个混混用棍子抡击到后脑勺。在大象背他去医院的路上,他的鼻血,混合着眼泪,簌簌滴落在大象的头发和脖子上。像是一片荒原下起了雨。

<h3 class=\"h3 center\">六</h3>

后来呢?

后来大象去KTV调看监控,一帧一帧慢放,找到了那个用棍子击中阿捷后脑勺的人,看不清面孔,但可以看出留一个寸头,穿一件红色T恤。他总共问了KTV里的五位服务员,得到他的地址,当晚大象在楼道坐到凌晨三点,那个人走了上来。大象对着他的脸,一直揍,揍到拳头被鼻骨割裂出血,揍到那个人不省人事。

但阿捷死了,有的生命,走得就是这么草率。

再后来呢?

再后来,大象毕业,选择回到了这里,进了日报社工作,跟我成为同事。他租住的地方,就是阿捷的老家。他说,有朝一日阿捷的妈妈带他妹妹来敲门,他可以接应。为此,大象还专门印了一张假报纸,写了一篇阿捷的人物报道,内容是阿捷当了一名协警,一次执行任务时受了重伤去世。大象还定制了一个奖状。

茜茜回去之后生了一场大病,毕业之后,跟大象分开。小淳,好像也出去外面了,大象并没有跟她联系,不想打扰她。

那个密码笔记本,大象藏了起来,从没打开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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